一
赤尾今年十岁了。作为一条鱼,他已经到了鱼生中的少年时期,他看了身后的伏黛和螭吻一眼,跃出水面,拍起一朵浪花。
这里是黄河界孟津岭。群山深处,鲜有人至。在这不被世俗造访的河流中,世代居住着一群鲤鱼。赤尾是鲤鱼世家的新生一代中不算普通的一员——因为他的身体交织着红白相间的美丽花纹,尤其尾部,点染着一抹漂亮的红色。伏黛也是新生代中的一员,只是体披圆鳞,其色深玄如黛,故被命名伏黛。
(资料图)
在族群的传说中,顺着洛、伊之水逆行而上,就是可以一跃而过化身为龙,完成鱼生蜕变的龙门。只是这一路翻过山高,游过水远,不知几经冲波逆折,几多翻腾搁浅。而就算能挺过万千阻挠最终抵达伊阙,也要跃过至险的最后一关——应龙老祖开辟的龙门。倘跃过,有风雨随之,天火自后烧其尾,乃化为龙;倘没跃过,则会摔落池中,于额上留下一道黑疤。这黑疤在赤尾眼中是荣耀的象征。在他看来,就算失败也是勇敢尝试后的结果。那是勇气和命运在生命中镌刻下的痕迹。更何况越过龙门飞黄腾达的“前鱼”们,化身为龙后只是再见一面也难如登天。可他舍不得爸爸,舍不得妈妈,舍不得伏黛和自己的朋友们,所以不如归来伴凡鱼,平淡了鱼生。
伏黛说话时总是带着点刻薄,脸上的表情不是嗤笑就是和他的语调一样冷。赤尾不知道伏黛是否也是这样想,但总之,就算两鱼意见不合,他也愿意和伏黛做最要好的朋友。
螭吻是那日赤尾练习跳跃时遇见的。
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蹿出来,速度奇快。伏黛还是和往常一样慵懒地倚在河底一块嶙峋大石上,鱼脸上带着冰冷,仿佛审视着鱼生世相。螭吻蜷曲的尾巴一伸,身体一荡,轻松跃出水面。两鱼在空中完成了鱼生第一次见面。
赤尾不知道这些生命中重要的鱼是否总是以不凡的形式出场,并总带着可以照耀着他哪怕刺伤眼的光芒。可当初和伏黛交往之始,只是因为赤尾吐泡泡不小心吐到了伏黛脸上,让他的脸上除了冰冷以外多了一种恼羞成怒的表情。
螭吻是赤尾见过最奇怪的鱼,他的头像岸上总是到河边汲水的走兽。那是什么玩意来着?记得前辈说那叫马。他的鼻翼怒张,牙齿锋利,嘴角的须蜿蜒漂荡。身上的鳞片比伏黛的还漂亮,黑得泛着点金色。
“我叫螭吻。”他说,嘴角冒出几个泡泡,“这是龙头的长相,我是龙的后人!”
二
“你真的要去吗?你一定要去吗?你怎么去呢?不会迷失方向吗?搁浅了怎么办?失败了呢?哎呀我不是诅咒你,我说万一。”
赤尾像个迷弟一样眼冒傻光地围绕在螭吻身边问东问西。伏黛看着他,心里有点不爽。也许皱眉能更好的表达心情吧,可他只会嗤笑。一咧嘴,嘴角就冒出几个泡泡。
“我一定要去。”螭吻说,“我是龙的后人,我生来就注定要成为龙。”螭吻停顿了一下。“就算我是龙和鱼所生的后代……唔,算了。总之我要成为龙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赤尾望着螭吻,毕竟他也没见过龙,更不知道龙的后人该是什么样。可他不想问螭吻,他怕螭吻误会他是和伏黛一样语言刻薄的鱼,误会他的询问只是质疑甚至是嘲讽。
“没什么可是的,我很优秀,我不害怕。”螭吻边说边跃出水面,那是赤尾难以达到的高度,“你们这群普通的鲤鱼没有哪个比得过我。”
“更何况,我会蜕鳞。你们这些普通鲤鱼会吗?”螭吻说着转过身。赤尾才发现他身上大概四分之一的暗金色鳞片已经变成亮金色,金中又有点赤。这点子赤色晕染在金色中,二者相辅相成,比他的尾巴漂亮多了。以前在水底黯然不见天日,他竟没有发现。
“那我呢?我的鳞片是红白两色的,连尾巴也是红色的。”
“你这个不算,你只是一条少见的锦鲤。”
“啊!啊!你的鳞片!在掉!掉了,掉了!”
“哦。”螭吻很自然的摆了摆身体,加速让它脱落。
“你之前掉的鳞片呢?”
“丢了。”
“哦,那挺可惜的。应该收藏起来。”
“要不你把它吃了吧。”螭吻望了望自己的鳞片,又望了望赤尾,说。
“啊?”
“这里面好歹有点我吸收的日月灵气,天地精华,我想也许于你有益。”
赤尾高兴的摆了摆身体,张开嘴,那鳞片被河水裹挟着涌进嘴里。
“会痛吗?”赤尾有点后悔,没能品出那片鳞片的味道,突然想到这个问题。
“我不在意。”螭吻轻轻地摆了摆尾巴,回头骄傲的凝视着身上金光闪烁的铠甲。
三
“你傻吗?他是天才,你是天真啊!”伏黛侧翻身体,使出一招“大鱼摆尾”,将尾巴甩在赤尾的颊上;又使出一招“小鱼问路”,在水中向后翻腾,将尾巴轻“拂”过赤尾的下巴——对赤尾来说就像拂面的暗流般舒适。
伏黛并不善于跳跃,也不常练习跳跃,自然尾部不如赤尾有力。也许他擅长的是审视鱼生,赤尾想。
可他不相信从小就生活在被训练跳跃,被灌输鱼生价值就是化龙的环境里,伏黛没有哪怕一丁点期望。就算不对于化龙,而是对鱼生,赤尾也不相信伏黛能了解得多透彻,他毕竟和赤尾是同龄鱼,哪能太超脱呢?就像赤尾也同样不相信螭吻是没有弱点的,至少他太骄傲了,也许失败以后会承受不住,也许他就失败了呢。
这就是赤尾对鱼生的看法,他不相信很多东西,却又固执地相信某些东西。
伏黛望着发怔的赤尾,又发出了嗤笑,可他每笑一次,嘴角就会冒出泡泡,让赤尾觉得有点可爱,于是总也严肃不起来。
“懒得管你啦,反正我要去。”
“喂!认真听我说话啊!”
于是三鱼就出发了。
伏黛还是跟着去了。赤尾望着他,有点想笑,但努力憋着。伏黛看着赤尾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,非常恼火。
螭吻仍然展示着他傲鱼的已经完全蜕变的身体和本领,仿佛游到哪片水域,哪里就是他的领地。
赤尾看着他跳跃的身姿,有点喘不过气,仿佛那比湍流还让鱼劳累,是心累。
终于到了伊阙。
伏黛一直沿着河底游,那里逆流更少。可他此时仍气喘吁吁,嘴里一直冒着泡泡,冷着眼往上看着赤尾和螭吻。
“我走了。”
螭吻并不给赤尾认真道别的机会,说完就努力摆动身体。他的尾巴晃出了惊鱼的弧度,这是以往练习时他从不曾展示过的认真姿态,甚至连他身上的每一张鳞片似乎都张开了。
螭吻往龙门山一跃,尾巴被闪电点燃,亮金色的鳞片承载着风雨雷电。随后金光大振。
“我成功了!”一声龙吟,百兽震惶。
浓云中的苍龙若隐若现。
赤尾被彻底征服了。
“啊!”他大叫一声,也往龙门山上一跃。
四
大家现在都叫赤尾黑额。
毕竟这实在太少见了!族群中从未出现过一条黑额鱼。仿佛鱼群容不下失败的鱼,要么化龙,要么别去。尝试也是要付出代价的,你得想到你难免有失败而被人嘲笑的一天。
于是赤尾不再认为额头上的疤痕是什么荣耀的象征。什么“勇气和命运在生命中镌刻下的痕迹”,明明是被钉在耻辱柱上;什么“归来伴凡鱼”,他此刻觉得可笑至极。
“呵,叫你别去。”伏黛一如既往地嗤笑。
“滚啊,不会说话可以不说!”赤尾第一次对伏黛发火,随后他后悔起来。
那日一跳之后就失去知觉,这一路是伏黛咬着他的尾巴把他拖回孟津。伊阙之处的河流本就凶险,从彼到此,不知伏黛这一路有多艰辛。
赤尾望着皱眉的伏黛,发现他瘦了好多,有点心痛。却没有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展示这样的表情。赤尾也没能明白他的心思。
“好,我滚。”
赤尾没能留下伏黛。算了,他打算自己再去跃一次龙门。
最近传闻渤海处东海龙王敖广新收了一条苍龙作义子。这苍龙上天入海,捕鱼食虾,恣意至极。
赤尾怕这一次若仍跃不过龙门,又没有伏黛“收尸”,他会流入洛水,汇入黄河,就此丧命。
不过他身上长出了一片金鳞。也许是那日吞食螭吻的鳞片导致的,这是他心中最后的激励了。
“我不害怕。”赤尾想起螭吻。
赤尾又到了伊阙。
他摆尾,往龙门山上一跃。
五
东海龙宫处。
一条苍龙化作龙头人身,甩了甩脖子,长啸一声。
“大王,这是从黄河入海口新捕的鱼,难得地捕到一条锦鲤呢。”
锦鲤,他想到赤尾。
“大王的饭量真大啊。”
“滚。”
苍龙抓起那一大篓子鱼,被一点金光晃了晃,然后把这些鱼全部倒进了嘴里。